呂佳昀:往事知多少-張彭春側影之白描
他,是新月詩社中的「新月」靈感的提供者。
他,是「曹禺」(有中國莎士比亞之稱)的恩師。
他,一手操辦梅蘭芳赴美赴蘇之演出,進而促成梅蘭芳的聲名遠播。
他,是中國第一位話劇導演。
他,是《世界人權宣言》起草人之一,並將孔孟精神帶入宣言中。
他是張彭春。
張彭春(1892-1957),字仲述,他和胡適、趙元任為同批庚子賠款留美學生。在哥倫比亞大學獲得文學及教育碩士雙學位,之後在哥倫比亞大學拿到教育學博士。
年輕時候的張彭春。(Image by 互动百科)
回國後,張彭春投身教育,其提倡「創造性」教育,認為唯有現代的創造能力,才是東方人能否立足世界的關鍵。而這種創造性教育,便包含了藝術文化的鑽研與傳承。因此,張彭春除了協助其兄主持南開中學校務之外,更指導了師生的話劇表演與編導。他所培育的人才中,其中最赫赫有名的便是有中國莎士比亞之稱的曹禺。曹禺是這麼感念他的:
彭春老師透過導演、演出,不斷地指導,教給我認識國內外許多戲劇大師。我時常懷念在南開中學禮堂後台和校長會議室他排戲的情景。......那樣認真,甚至有一種嚴肅的戰鬥氣息。我將永遠不能忘記張彭春先生的恩情。
張彭春(左)正在為曹禺(右)導戲。(Image by 南开新闻网)
除了投入教育以救國外,張彭春也是位傑出的外交家。在1940年代他展開外交官生涯,曾派駐土耳其與智利。1946年,聯合國大會第一屆會議召開,他是中國代表之一,之後被任為中國駐聯合國經社會理事會的常任代表。1947-1948年擔任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和起草委員會副主席,對於《世界人權宣言》(以下簡稱《宣言》)有重大貢獻。
《宣言》的起草背景,是國際社會有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納粹、軍國主義與法西斯政權對人權的殘酷踐踏與迫害,故希望以國際建制的方式,確保人權得以受尊重與保護。
然而在草擬之初,起草委員會便對於《宣言》是否要有法律效力有了爭論。張彭春等人認為應採取「先宣言,後公約」的模式,若堅持其應具法律約束力,考量國際政治因素,恐怕會使許多國家卻步,反而無法順利推行。雖然最後起草委員會是決定同時準備宣言、公約及實施文件,並不是完全依循張彭春的建議。但由於議程安排及現實環境考量,公約一直等到十八年後才給會員國批准,二十八年後才生效。以後見之明來看,張彭春當時的想法其實是相當前瞻的。
張彭春,《世界人權宣言》起草人之一。(Image by ©民主中国)
那麼,張彭春如何將儒家思想揉合至《宣言》中呢?
在《宣言》草稿中,第一條原是:
一個家庭的成員,人人都是自由的,擁有平等的尊嚴和權利,並應彼此視為兄弟。
正式版,第一條變成:
人人生而自由,在尊嚴和權利上一律平等。他們賦有理性和良心,並應以兄弟關係的精神相對待。
沒錯,你發現了。「良心」(Conscience)一詞深刻體現了孔孟價值,而這是由張彭春所建議加入的。但是,這為何可和儒家精神相接榫?
如徐復觀在《中國思想史論集》所闡釋的,孔子偉大之處在於他體認到道德的價值根源在「自己」,所以孔子說「為仁由己」。到了孟子,更明確指出「心」的作用,故「君子所性,仁義禮智根於心」又「盡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」所以「心之官則思,思則得之,不思則不得也。」這個「己」與「心」,張彭春將之稱為Conscience,也就是所謂的「良心」。在儒家精神中,良心,是出自一種良知良能,人要「持其志」,盡心踐仁,以達「成己成物」之目標。
對於自己,張彭春是這樣說的:
個人三十多年來,有時致力於教育、有時從事外交、有時也研究戲劇,表面上看起來,似乎所務太廣。其實一切活動,都有一個中心興趣,那就是現代化。
我說,那樣的現代化,就是希望為國家啟迪一個更好的方向。余英時形容錢穆「一生為故國招魂」,張彭春,也是如此吧。
走筆至此,卻也不勝唏噓。在爬梳張彭春相關資料時,也看到有中國研究者感嘆相關資料不足,貢獻不為大家所知云云。在台灣,又有多少人認識張彭春呢?一個有如此格局與見識之學者、行動者,就這樣與草木同朽、在時代中消磨了。他曾經轉動了歷史的舵輪,時間之海、記憶之浪卻將他吞噬。
這樣的紀念,太艱難。
我不斷思索該如何去理解這種詭譎的遺忘,漢娜.鄂蘭給了我答案,她說:
即使時代黑暗,我們也有權利去期待一種照明,這種照明未必來自理論和概念,而多是源於明滅不定,常常很微弱的光。這光照來自那些男男女女,來自他們的生活和著作。無論境遇如何,這光始終亮著,光芒散佈,照徹世界,照徹他們的生命。
是吧,也許張彭春不為眾人所知,但他於話劇、於《世界人權宣言》所做的努力,不會被否認。一切,會留下光源,讓有心人追索跟尋。從時代深處,我看到了那道光,看到一介文人,演繹了身為「人」的價值。